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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宿命論“宿命就像萬有引力,大多數時候我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當你想要逃離它的掌控時卻發現自己的雙腳永遠無法離開地面三尺。”――羅叔卡博《宿命的萬有引力》  我初次踏進澳門D場時,依然是一個徒有其表的泛唯物主義者,悲觀惶恐,心無所依。那會我剛上大學,突然覺得生活沒瞭方向,幹什麼都沒意思。我當然也有自己的專業,也有熱心的學長提醒我說要多參加社團活動,甚至還有人跟我提到過什麼職業規劃,告誡我上大學時要拿到一些有用的證書,比如英語四六級、計算機二級、駕照什麼的。但這些東西歸根到底隻是些幌子,到頭來我真正伸手想拿的是什麼我心裡完全沒底。就像有時候我們去逛商場時心裡明白要買點方便面、香皂、內褲和紙巾什麼的,因為這些都是馬上要用得著的。但同時你又覺得這些玩藝其實可有可無,可買可不買,這些隻是你被動需要的東西,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快樂和安慰。真正能打動你的東西,這個商場裡頭卻一件也沒有――我剛上大學那會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心情。話雖如此,但我又不得不上大學,因為我哥沒上大學。從小到大我哥樣樣都比我強,處處打壓我。他個頭高大魁梧、性情通達、處事幹練,除瞭功課平平外簡直無懈可擊。所以我隻能抓住這唯一救命的稻草,好歹找回點尊嚴。問題是在哥哥的影響下我爸甚至我們整個家族大多數人都認為讀書根本沒什麼屁用。他們能隨口說出一萬個例子來證明讀書無用。歸根到底還是要能掙到錢,這是他們最終的說法。當我哥中專畢業後去到深圳跟一夥同樣中學都沒怎麼念完的人一起搗鼓山寨手機而發瞭橫財後,我們那個家族甚至整個梅山地區都開始大肆流行讀書無用論瞭。所以當我考上大學準備遠行念書時,我差不多是在眾人的唉聲嘆氣中離開瞭梅山。坦白說有時候我也覺得讀書確實沒什麼用,又是背單詞又是記公式,還有各個文言虛詞的用法等等。你甚至連好好跟女生搭個訕打個炮的時間都沒有。那種日子過得有點像沙漠裡的幹屍,反正有滋有味光彩照人的好果子一個也沒結出來。但不管怎麼樣我想著自己總得在某個地方強過我哥才行,更何況性格有點內向的我那會除瞭讀書實在找不出別的事可幹。我骨子裡向往著一種無所拘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填志願那會想都沒想就報考瞭南方最偏遠的大學,廣東的S大,徹底遠離瞭梅山和它烏七八糟的一切。我沒有去北方僅僅是因為我怕冷。我喜歡南方的漫漫長夏,貪戀夕陽下那些仿佛沒有盡頭的黃昏。(第二章/2)所以我讀大學純粹是出於慣性――高中念完瞭就繼續念大學,如此而已。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些人是真心喜歡讀書的,比如顧海。對他那樣的人而言讀書就像吃飯穿衣一樣重要。顧海是我的中學同學,高中三年我們都在同一個班,而且一直同桌。認識顧海後,我才完全脫離祖父那個裝神弄鬼的世界。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顧海是我認識的讀書最多的人。他在中學時就讀完瞭所有他認為值得一讀的國產書。所謂國產書,顧名思義就是中國人寫的書。說起來慚愧,像《文心雕龍》和《貞觀政要》之類的玩藝,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去讀,而且也讀不懂。顧海是個極度內向的人,他幾乎從不主動開口說話。高一我剛開始和他同桌時一度以為他是個啞巴或者弱智。可他一旦開口說話卻能一口氣跟你講清楚李存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聽他這麼一說,那怕你是個成天琢磨著跟剛好上沒兩天的女朋友打炮的學渣也會對中國幾千年幽暗曲折的歷史來點興趣。事情是這樣的,高一語文課講《伶官傳序》時,老師問大夥有沒有誰對李存勖父子的生平有所瞭解,如果誰知道的話就請舉手講一講。那老師問瞭兩三遍沒一個人舉手,看他那神情似乎很失望,仿佛如果沒人站起來跟他互動一下那他這堂課就根本沒法往下講瞭一樣。最後顧海站起來說他知道一點。於是他就開講瞭,滔滔不絕。我當時驚訝得不行,要知道他跟我同桌一兩個月講的話還沒超過五句。顧海講瞭有差不多十來分鐘瞭,講得倒非常流利,但對李存勖父子卻隻字未提,隻在一個勁地講唐末黃巢起義,還有那個叫什麼鬼朱溫的,反正是個叛徒。我心想這小子雖然不是個啞巴,難不成是個弱智。不過語文老師倒聽得十分入迷,仿佛很多猛料他也是頭一回聽到。顧海講瞭差不多整整一節課還沒把李存勖父子的陳年往事講完。顧海的口吻有點悲天憐人的意味,跟《伶官傳序》裡面歐陽修那種正兒八經打官腔教育人的口吻極不協調,所以老師在緊要關頭打斷瞭他。中學語文老師都是這副德性,他們希望你對文史類的東西感興趣以便他們能更順利完成授課的公事,但同時他們又不希望你們對真正的文史瞭解太多,他們怕你會因此而產生一些真正屬於自己的想法。他們希望你將來也跟他們一樣徒有其表,這樣大家都相安無事瞭。不過打那以後我對顧海倒是刮目相看,我幾乎成瞭他的門徒。顧海家藏書豐富,五花八門至少比當時梅山一中那個破圖書館要有意思得多。在中學的圖書館,你甚至連一本原滋原味的書都找不到,都是些什麼教輔題海,要麼就是些被改寫過的叢書或者是隔靴搔癢的評論性書籍――這些東西就好比一堆被人嚼過一遍後吐出來的殘渣敗殼。有一段時間我周末都不回家而是待在顧海家一起看書,扯淡。當你讀書不是為瞭有用時,也就不會在乎那些什麼鬼讀書無用論瞭。(第二章/3)在我潛心在顧海家讀書的日子裡,我慢慢察覺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我發現梅山地區的歷代行政長官都跟顧海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最早的可追溯到宋代,那會梅山剛剛被中央王朝征服,民風初步開化。我是在顧海家的藏書的章印上發現這些的。甚至建國後在十年文革的動亂時期,梅山地區的文革組長也是顧海曾祖父的親弟弟。當然話又說回來,梅山地區原本就隻有顧、唐、田三大主要的姓氏。顧姓是隨宋代軍官遷徙而來,唐姓是梅山本地人,田姓則是梅山歸化後山上的苗族去草歸田而來。既然梅山的州府官吏一直是由顧氏一脈壟斷,那麼這些行政官員之間沾親帶故也不足為奇。奇怪的是梅山歷代最高行政官員都是顧海家的直系親屬,仿佛有一種神秘的世襲制在梅山地區連綿不絕。有一次我跟顧海提起這個事,我跟他半開玩笑地說想不到你小子還是個實打實的官二代,真他媽的深藏功與名呀。他說這是一個宿命,就像遺傳病一樣世代相傳、永不絕斷。“那麼以後你小子不是梅山的縣委書記就是梅山的縣長羅?”我反問他。“那倒不一定,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完全沒那個想法。”顧海掩上書後誠懇地答道,“我不是當官的料,我堂弟倒是有那個天賦。”顧海的堂弟叫顧銘,比我們小兩三歲,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量,你都不會覺得他比你小。說起來奇怪,哪怕是比他大五到十歲的人,他們一同站在那裡,你甚至都無法斷定他比別人小。他正是那樣一種人,在他們十五六歲時就俱備瞭一個穩重而誠懇的面孔,此後的幾十年他們都能保持這個面孔的體面與威嚴,永遠都是那樣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顧銘也像那些天生的領袖一樣,既能在適當時機鼓動人心,又能讓自己的同伴死心塌地。他上高一的時候就當上瞭梅山一中的學生會主席,而正常情況這個職位都是由高二的學生來擔任的――高三的學生則要忙於應對高考。據顧海所言,那小子甚至打小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要知道作為一個地道的湖南人,我到現在都還分不清以F和H開頭的發音。(第二章/4)也許顧海說得對,這真的是一種宿命。就像梅山的官吏由顧姓世襲一樣,梅山的神巫歷來都由我們唐姓壟斷,代代相傳。而DB對我們家族來說,也像是一種遺傳病。說起來我們家族還真的有種遺傳病,是隔代相傳的那種。我祖父右手有六個指頭,我也有六個指頭,不過是左手。在梅山地區有個奇怪的說法,右主巫,左主賭,意思是說右手司通靈祭祀之職,左手司賭錢博命之事。梅山歷代神巫的標志就是右手長有六個指頭。人們都說因為神巫是梅山地區至高無上的榮耀,所以出神巫的家族隔代就會生出一個左手長六個指頭的賭鬼,以之作為神巫以凡人之軀來侍奉神靈的代價。所以我們家族每隔幾代就會出一個神巫,同時也必定會出一個賭鬼。在我們老家當誰打牌輸錢輸得很離譜時他就會換左手來抓牌,美其名曰神仙怕左手。這一說法正也源於此。所以當我剛一出生時,我父親和我哥哥就一直疏遠我,他們對左手長著六個指頭的我懷著一種略帶恐懼的憎恨。我母親當然是愛我的,雖然她也是從小聽著梅山的各種傳說長大,但我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她對我的疼愛裡頭帶著一種隱晦的負罪感,仿佛我所承擔的罪惡之中也有她的一份。當父親在家時,她對我的關愛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甚至隻能刻意冷淡。所以我童年時除瞭跟祖父廝混,實在沒有別的搞頭――其它小孩因為被他們父母教唆,一個個都對我敬而遠之。於是我就隻能跟著祖父成天無所事事地遊蕩於梅山的各個村鎮。也許就在那時候,祖父作為神巫那種不事稼穡成天自由浪跡於鄉間地頭的生活就深深感染並影響瞭我,此後我的一生都在追逐他那種自由自在的影子。而我作為D徒的一生,隻不過是為瞭追逐這種自由而一路揚起的灰塵罷瞭。(第二章/5)多年以後當我冒冒失失一腳踏進澳門D場時,我強烈地感覺到那種宿命在我身上起瞭反應。真的會有這樣的時刻,我們心裡突然感覺到一陣神奇――整個人異常地興奮同時又異常地清醒。而且我們的意識仿佛生出另一個自我在旁邊看著此刻的自己並提醒說,多麼神奇,將來你一定會記住眼下這不同尋常的一刻。於是我下意識地抬起瞭自己的左手,那隻附在大拇指邊上多餘的發育畸形的手指突然微微抖動瞭一下,仿佛它也在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平時這個手指很少動,因為發育不良這個指頭的反應十分遲緩,平時根本起不瞭什麼作用。以前我自己也像看待異物一樣看待它,直到此刻我才突然強烈地意識到原來它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想就算大一那年我沒有誤打誤撞進入澳門D場,DB這個宿命依然會以其它方式在別的地方將我擄獲。在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就對充滿不確定因素的事物感到極度興奮和沉迷,比如考試。幾乎很少有人像我那樣幾近變態般地沉迷於考試,仿佛每次考試都是一個節日那樣,而且規格越高難度越大的考試就越能讓我過足癮。每當考試來臨哪怕當時我正在感冒或者腸胃不適也會立馬恢復到戰鬥狀態。看著所有人都嚴陣以待仿佛如臨大敵,看著老師小心翼翼地拆開密封的試卷,看著整潔而又略帶油墨氣味的試卷像一個叢林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總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升華到一個更超然更神奇的高度,仿佛我的人生的確賦予瞭某種神聖的使命。奇怪的是對於其它那些略帶技巧性的DB,比如鬥地主,跑得快,麻將,跑胡子等等,我卻完全提不起興趣。我覺得那些隻不過是塵世間一種攻於心計的膚淺遊戲,為瞭贏幾個仔或者少輸幾個仔而苦於算計,步步為營。(第二章/6)在更上一層的法則上契合命運的反復無常的唯有BJL。它仿佛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衣服一樣,一旦穿上就和我本人的生命融為一體。所以哪怕是當我輸得精光連吃碗方便面坐趟公交車的錢都沒有,當房東寧可不要尚未結清的房租也要像趕老鼠一樣將我趕出去時,我對BJL依然沒有半點怨恨。我恨的隻是自己。我恨我自己不能看透BJL幻化萬千的表象和它始終如一的本質――人生中看似神聖莊嚴的起伏成敗在絕大程度上其實都隻不過是莊閑永恒的隨機波動罷瞭。很多時候我們趕著向上的波動做瞭什麼或者沒做什麼而獲得成功,這並非我們自身的品質或者能力所使然。同樣當我們身處向下的波動時不管做瞭什麼或者沒做什麼往往都無法扭轉失敗的局面。所以後來當我聽到人們以一種非常鄭重其事的口吻談論自己或者別人的成功時,我總是忍不住想笑――他們所討論的極可能是跟他們自身品質和能力毫不相幹的東西,而他們卻把這些隨機而出的結果看成是自己人生最主要的成就和價值。好比你成天在跟人驕傲地談論說什麼十年前獅子座的流星雨如此絢麗從而讓你帶給當時的女友過瞭一個多麼難忘的生日既而你未來的嶽父送瞭套北京三環內的房子給她當嫁妝然後這套房子幾年來漲得有多麼離譜而你也因此邁入成功人士的圈子生活優渥,如此雲雲。其實你跟那些僅僅因為沒帶女孩看十年前那場流星雨而至今光棍的吊絲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隻不過你恰巧搭上瞭房價暴漲這一波大行情罷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房市,股票,貴金屬,P2P,各種買進賣出的生意,甚至包括創業的時機等等。當那些行情結束時總有人無法舍棄曾經的成就與榮光,妄圖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挽回頹勢卻發現自己竟如此柔弱不堪一擊。他們始終都沒搞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贏得糊塗,輸得冤枉。這是BJL最終教會我的無數道理之一。就這一點來說我們所有人的宿命相差不會太大,差別大的隻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羅叔卡博曾說,宇宙本身隻是一出隨機生成的喜劇,而整個人類歷史隻不過其中一個小小的玩笑。想到這一點,難道你還會對人生中種種趨勢(振蕩)和機會(噪音)所產生的不同結果而耿耿於懷嗎?對我而言這個玩笑的核心就是BJL。它一點一點向我展示出宇宙的真相,也讓我認清自己。每一個風平浪靜的表象後面都有一個令人瘋狂的真相。上帝是個老D徒,他在每一個可能的場合擲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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